作者:李剛   日子,蒼白無力,于是,我渴望去換一種生活。   那天,適逢周末。早上賴在床上,百無聊賴的,一點也沒有起床的壓力和動力。不像妻子,她看不慣亂,換下的衣服一天一洗,還很少用洗衣機,說衣服被洗壞了;剛拖過的地板又在拖,嫌拖把費事,有時用上抹布;床單又要換,說勤換勤洗,對皮膚比較好,特別是孩子的。她每天總有操心不完的事,不是冰箱空了,就是廚房臟了;不是大米不多了,就是電費水費沒交;不是孩子衣服小了;就是一日三餐該做什么……可我呢,總覺得理所當然,幸福地享受著妻子的勞動成果。有時也想分擔勞動的過程,可怕給妻子添亂,更多的時候,是我的想法總沒有妻子的行動快,她干凈利索地給了我一個偷懶的借口。   今天不上班,就做一做家務吧。   起床后,匆匆洗漱完畢。像妻子一樣,開始準備早點,不像妻子會****蛋餅,兒子愛吃,我只會做稀飯,他根本懶得多看一眼,沒辦法,到樓下買一點湊活吧,興許那樣兒子滿意。看著飯桌上的油條、黃粉,望望兒子的眉頭,我就知道了準備的早餐跟失敗挨上了份。兒子還不忘調侃一句,“喲,爸爸準備早餐省事,花錢去買就可以了。”聽聽,這尖刻的語言,連譏諷人都不帶一個臟字,讓人哭笑不得。   吃過早餐后,該洗衣服了吧。收拾了一大抱,準備一股腦兒的放在洗衣機中。妻子感緊阻攔:(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不行不行,掉色的和淺色的衣服得分開,衣領得先洗一下,不然衣服洗不干凈。”   “噢,這點小事也得統籌學啊!”我不禁在心里嘀咕了幾句。   “喲,不然你洗洗看,串色了可別怪我沒提醒啊!”   看看那一抱衣服,終究還是我的衣服多,還是少試為妙吧,否則怎么穿出家門?   這邊把掉色的衣服放在洗衣機中用洗衣粉泡了一會,那邊找了一個大盆把淺色的衣服用肥皂搓了搓,一上午,就這樣在洗刷刷中打發了。(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該做午飯了。去冰箱取出兩條魚,放在水池里化透了摘凈。還得做點別的菜吧,來個拿手的吧——清炒土豆絲,看來兒子又要將鼻子了,誰讓我不喜歡吃肉,不會做帶肉的菜呢?   中午,坐在飯桌上,想一想一上午的時光,妻子每天不都是這樣做的嗎?當然,她還得去學校接兒子,而我不用。我一口一口的吃著菜,一任心緒飛揚。   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著。妻子繼續著她的平凡,我重復著我的單調,生活一點沒變。可有一點,我深深地懂得,單調的生活也許不夠多彩,但平凡的生活一定精彩,因為它讓我們的生活盈滿了幸福和愛。 +10我喜歡

她與他初見的那個夏天,她剛剪了短發。   那年,她與他都是剛剛邁進初中的青澀少年。   他被班主任分配做了班長,她被分配做了副班長。這是個沒有投票毫不民主的工作分配。她起初有些不服氣,小學做了六年班長的她第一次被壓下去了,還輸的如此莫名其妙。然而剛進中學的她畢竟不敢太過任性,她安慰自己,工作輕才有精力努力學習。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接受了班主任這個不民主的分配。像他這樣一個毫無架子、盡職盡責并樂于助人的班長,她實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她開始感覺,這個男生有著超出其他男同學的成熟穩重。于是她便開始時不時地多注意他的言行舉止,琢磨著是怎樣的經歷能讓他磨出這樣好的脾氣。偶爾因班級工作上的事與他說話,她會莫名地興奮和緊張。   她想,她或許有點喜歡他吧。   這個想法一出現,她自己都被自己嚇到了。立馬搖搖頭,在心里暗暗地批評自己。她知道從小鄉鎮考上這所全市第一的中學不容易,并且父母老師更是三天兩日地提醒學生“早戀通常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她自嘲地笑笑,自己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她告訴自己:“這是欣賞,不是喜歡……”   但即便如此,還是忍不住在他經過她座位旁時抬起頭看他一眼;還是喜歡在后排同學答問題是裝模作樣地往后轉,然后偷偷地瞄他一兩眼;還是喜歡在和他討論工作時,故意多扯幾句可有可無的話……她是個理性的女孩,所以即便有這些有意無意的小動作,她還是能將她絕大部分的心思放在學習上。每次大考,她的成績總比他好,常常穩居班級第一。然而這并不影響她對他的感覺,她漸漸開始明白,性格比成績更能決定一個人在班級的地位。他一直穩坐班長的位置,而她,心服口服。   初中的三年里,他和她位子離得遠,所以他們不常交流。于是與他那些不豐富的經歷,成了她后來細細咀嚼好多遍的記憶。   比如那年軍訓,她站在隊伍的第一列。每每全班向右轉去向另一個場地時,喊口號的他便走到了她的左側。距離不遠不近,卻足以讓她感受到雙頰的上升的溫度。她有些心慌,自己難道真的喜歡他……然后馬上自我否決。唯一不可否認的,是那年揮灑在那個地方的他們的青春,伴著他嘹亮的口號,在她心里刻下了獨特的印記……比如那次學生大會,他與她代表班級前去開會。學校領導一番話后,請學生們和自己班級的干部討論一些想法。在她的記憶里,那是他和她第一次,或許是唯一一次,單獨對話。他們草草地說了些想法,覺得無趣,便開始談論起班上同學的趣事。明明很好笑,兩人卻要裝作嚴肅的樣子不讓校領導發現。他那時只當她是憋笑憋紅了臉,他自然無法察覺她不斷加速的心跳和不禁上揚的嘴角。那是他和她都少有的不正經的姿態……再比如她體育課上撿到他打偏了的籃球,努力地裝作不經意地扔回去給他。比如他偶爾會在午休時跑到她的位子附近向她請教考卷作業里的題目。比如她發作業時發到他的本子。比如他們課間在走廊上擦肩而過……好多次,她都要告訴自己她喜歡上他了。但是每一次,理性得可怕的她都會在下一秒否定這個想法。她堅信,那是只是欣賞……而已……被學業追趕的日子說難熬很難熬,但說快也很快。三年不知不覺走到了盡頭。中考結束后,他們最后一次去學校。分別的那天,她依舊形容不出對他的感覺。而他,依舊是陽光一般的存在,不僅與她,更于班上其他的學生。初中三年,班上五十多人一起由懵懂邁向成熟,那是童年的結束和青春的開始。而他,便是五十多人心中永遠的班長……后來她和他考去了不同的高中,聯系更少了。   他們偶爾會在初中班級的群里聊幾句,與其他同學計劃著班聚的日子。但高中的學業比起初中更是繁重緊張了不知道多少倍,班聚似乎永遠遙遙無期。(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高中的三年里,他偶爾會發一兩條短信問問她學校的教書進度,而她則會在遇到社團問題時請教對集體工作更有經驗的他。但那也只是偶爾……高中的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拼命,常常會忙著學習而忘了吃飯,忘了睡覺的點,也忘了他。高中三年,想起他的時間并不多。只是偶爾在考試不順利或是獨自一人回家的路上,會想起初中那段相對輕松快樂的時光,順便想起他。她想,只是這樣偶爾地思念,便代表自己不喜歡他吧。她對著路燈輕輕地笑笑。一直以來她都堅信愛情不是自己生命的主題,所以對他的情感,她不愿意多琢磨。只是節日時收到他發來的祝福短信,她還是會高興地忍不住傻笑,雖然她知道那大概是群發的。   高中后,他考上了上海的大學,而她卻跟隨家里人移民去了美國。   高考結束后的那個暑假,初中同學終于得以一聚。這是他與她這三年里的第一次見面。她的頭發只比初中時長了一點,因為她不愿浪費時間在打理頭發上。而他在三年中高了許多,五官的線條似乎比以前更剛硬了。   班聚的地點在初中的校園里。他到達時,她正和班上其他的女生們聊得正歡。其實她一直很忐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他們第一眼見到彼此的情景以及會說的第一句話。而當他終于邁進教室時,班上的男生們便一擁而上與他打招呼,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她。她有些失落,卻越發緊張起來,不停地朝他的方向看,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也會看她一眼……女生們越聊越起勁,她卻越來越心不在焉。閨蜜發現了她的異狀,輕推了她一把,問道:“你一直在看什么啊?”   她回過神來,努力地裝出鎮定的樣子道:“沒什么,看我們班男生都這么久了還是鬧哄哄的樣子,跟小孩兒似的。”   女生們聽罷笑了起來。這話似乎被某個耳朵好的男生聽到了,回過頭來毫不客氣地答道:“說什么你們!半斤八兩,這么多年了還這么花癡,剛才聊了一個多小時男明星你們不煩我們耳朵都起繭了!”   這下男女生開始你一言我一句地說起來了。她在這場“亂局”中再次把目光投向他,這次他終于也看向他了。她忽然不知道該用怎么樣的一個笑容或是別的表情來跟他打招呼,而他對她露出了那個久違卻依舊熟悉無比的笑容,比夏日的陽光還要燦爛!   她也微微一笑。心里,有些高興亦有些失落。或許對他來說,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初中同學,和她身旁、他身旁的那些嬉鬧的人群是無異的……后來,班上零零散散走了些還有事的同學。又過了許久,有人提議去KTV,剩下的人這才準備離開校園。   她原本是不想去的。高考結束的那天她就被朋友拉去了一次KTV,覺得那里太吵太暗,有些讓她不舒服。她悄悄看一看他,心想著他去她便也去。結果他去了。   在去KTV的路上有人走地快有人走地慢,男女生也漸漸聊到了一起去。她和幾個女生在中間走著,感覺他在她身后不遠的地方。趁閨蜜要跑去前面買水,她故意蹲到路邊綁鞋帶。她只是想看看他的背影。   她低著頭松開鞋帶,重新綁緊,耳邊忽然響起他的聲音:“你還好吧?”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撞上他棕色的眸子,一下子忽然忘記了手上了動作。而他的臉上是那個一直不變的笑容。   “呃……沒事,鞋帶松了。”她尷尬地笑笑,綁緊鞋帶,往前走。   這下他們倆并肩走著了。她忽然覺得緊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緊張,臉漸漸開始發燙。她不想讓他發現她泛紅的臉,想要追上閨蜜去,卻又舍不得。后來她放棄了糾結,打算把臉紅歸咎到炎熱的天氣上。   他輕輕問起:“你考到哪里去了?”   “我……”她不敢看著他說話,“我準備出國。”   “出國?”他的語氣里有些驚訝,“沒聽說啊。”   她點點頭:“我父母決定移民,其實于我也挺突然的。”   “那選好學校了嗎?”   “太突然了,沒怎么準備美國的那些考試。暫時先去了普通了大學,想著明年再轉好一點的大學吧。”她鼓起勇氣轉頭看看他,“聽說你考去上海了。”   他點點頭:“運氣好,壓著線進的。”   她笑笑,覺得他謙虛了。他隨之也笑了。   “到了國外,要適應挺困難的吧。”他說。   她無奈地聳聳肩:“再難也要適應啊。其實像你這樣去外地,也不容易。”   他點頭同意,然后開朗地笑著說:“祝我們好運吧!”   那是她出國前留下的最美好的回憶……   大學的生活要比想象的困難許多。拒絕先上語言學校適應環境的她要同時兼顧提高英語水平與跟上專業課進度。住校的她,與父母也是聚少離多。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國度,過著陌生的生活。一直不曾被學業打倒的她,竟也開始有些力不從心了。   漸入深秋,校園的夜晚開始變得格外寒冷。她幾乎日日在圖書館學習到凌晨一點多,一直到圖書館快關了才肯回宿舍。每每走在寒風瑟瑟的路上,她抬頭看著月亮,眼底不禁漫出溫熱的濕氣,氤氳了整個秋季……閨蜜曾經跟她說過一個浪漫的情節:男女主角分別兩地,每每思念對方,便看月亮。他們認為,在同一時間看著同一月亮,便像是在一起。   而今,她連和他在同一時間看月亮的資格都沒有了。   她掏出手機,手在寒風中變得冰涼,就如同心的溫度。她想打給母親,躊躇了片刻又鎖上屏幕。她知道,此刻聽到母親的聲音她一定會哭,到時候母親又要擔心了……回宿舍的最后一段路是一段又長又筆直的水泥路。她走到這里時,喜歡抓緊書包,然后拼命地往前跑。寒風會像刀一樣割著她的雙頰,但是身體會慢慢變得暖和,滲出汗來。這讓她想起中學時跑50米和800米的那段時光。她的體育成績并不拔尖,但是她享受跑步的過程,像是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活出了不尋常的生命……大學里的中國留學生還是挺多的。   她上大學后,第一次被男生喜歡,追求。那是一個條件還算不錯的男生,在論文課上經常幫助她改語法。   她的室友都是中國人,閑來無事時便會八卦她和那個男生的事。對于這個男生的追求,她有些出乎意料。從小到大,她一直認為自己還算足夠優秀,卻一直沒有什么異性緣。而如今在自己最狼狽之時,卻有人喜歡自己。   她想,或許是頭發長了,變得好看了一點了吧。又或許,正是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削去了她慣有的強勢姿態,才讓男孩子想要關心愛護她吧。   對于那個男孩的追求,她一直是禮貌地拒絕,并開始保持距離。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再讓他幫忙看論文了,便自己一點一點琢磨起來,漸漸地發現少了對他人的依賴,自己進步地更快。只是花了雙倍的時間琢磨語法單詞,身體開始有些吃不消了。   那天男孩見她臉色有些慘白,便關心地要送她去醫務室。她推脫不過,便去了。醫生說她有些低燒,開了點藥便囑咐她回宿舍好好休息。她想著反正下午沒課,回去睡一覺也好。男孩堅持要送她回宿舍。她雖然不愿意,但實在虛弱地懶得爭執。回到宿舍吃下藥后,她便昏昏睡去了。一覺醒來,發現男孩還在她們宿舍的客廳呆著。   她驚訝:“你怎么還在這?”   “我見你室友都不在,比較擔心,就沒走,在這看書。”男孩一臉擔心,“你好些了嗎?”   她禮貌性地一笑:“我好多了,你快回去吧。她們也快回來了,你不用擔心我。”   男孩點點頭,剛要走,卻又轉回身來,直直地看著她。   她被他盯著難受,尷尬地問道:“怎么了嗎?”   男孩面露窘色,半晌才開口:“你一直不愿意接受我,是我做得還不夠嗎?”   她的臉色變得不自然起來,沉默了許久,輕輕道:“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自己。”   “我不懂。”   “我……我……”她扶著門,開始有些發抖,但還是慢慢吐出那句男孩最不愿意聽到的話,“我有喜歡的人……對不起!”   男孩的眼里是無盡的失落。他似乎懂了什么,點點頭,靜靜離開了。   她佇在門口,目光渙散。自己剛才說,她有喜歡的人。但她喜歡誰呢?他嗎?她搖搖頭,怎么可能,要喜歡初中時就喜歡了,這么久沒聯系,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就喜歡了呢?   她慣性地否認著。如果以前因為覺得早戀不靠譜,那么現在則是覺得不現實。兩個遠在兩地的人,即便相愛也會很辛苦。何況她根本不可能離開決定要留在美國的父母,何況他不可能為了她離開中國。   是的,她不能喜歡他,所以她不喜歡她。   她忽然笑了,發現自己還是原來的自己,那個理性地可怕的自己……回到床上,人還是有些慵懶,卻再也睡不著了。她翻著手機解悶,看見昨天發的那條微博里有幾條回復。昨晚在圖書館時便覺得不太舒服,忍不住發了條微博發泄渾身的不爽快,內容只有簡簡單單四個字:“好不舒服!”   五六條回復幾乎一個內容,都是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而其中有一條是他發的。他問:“生病了嗎?”   她回道:“低燒,吃了藥終于好點了。”   其實生了病后反而覺得好受了點,終于有理由放下課本,倒在床上好好休息一番。她知道其實他在上海也不好過。他發過幾條微博,大概是說有些水土不服,經常胃不舒服吃不下東西。而他的微博通常會有一堆人關心著,每條都有幾十條評論。她不驚訝,他的性格本就是非常合群的那種,自然深得身邊人的心。她雖不愿發和別人一個意思的評論,卻還是會回復以表關心。如今輪到她病了,她反倒看得更開。   很快就又收到了他的回復:“那就好,好好休息!”   她握著手機,覺得暖暖的。來自地球另一個地方的關心,即便不是他發來的,也足以讓她一直以來疲憊的身心得到安慰。她看看時間,已經七點多了,難怪他回復地這樣快。手指在手機屏幕上跳動,她回復道:“謝啦!你好好照顧你的胃吧。”   不到一分鐘收到一個咧嘴笑的表情。   她仿佛又看到他陽光一般的笑容,又想起出國前他們的對話,他那句“祝我們好運吧”。   她想,或許她真的不是一個人在拼命,他也在努力,不是嗎?   她偷偷地想著,或許自己真的喜歡他……不,許是像福爾摩斯對艾琳艾德勒那樣的情感吧,比尊重欣賞更進一點而已,不是喜歡……兩年后的她英文水平以已經大幅度提高,能夠毫無困難地與美國人交流并寫出一篇篇另教授贊口不絕的論文。她的專業課也再也不能打倒她。時間終歸是給了她克服困難的勇氣和能力。   大二結束后的那個暑假,她打算回國,見見久違的親人朋友們,自然也見見這兩年和她一樣拼命努力的他。   大二后的班聚定在了學校附近的一家餐廳里。當初班級里一個同學的父親接下了那家餐廳的生意,正巧那年暑假初中辦起了暑期班不能再讓他們回去聚會了,那位同學便自告奮勇提供班聚場地。   兩年后,她的頭發本來已經及腰,但回國后特地去理發店在發尾部分做了大波浪卷,這下便只垂在了腰再往上一點的位置。如今的她,比以前多了一份小女人的成熟和自信,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頂著頭不整齊的短發日日啃書的小女生了。   聚會那天,她把一頭黑發扎成馬尾,故意挑了一套普通的襯衫和牛仔褲。她不想讓同學們覺得她變了太多,她尤其不想讓他覺得她變成了他會認不得的模樣。這一次聚會,她想,她一定要拿出自己最自信最大方的姿態來面對他。   懷著期待和興奮,她風塵仆仆地來到了班聚的地點。路上有些堵車,她到時大半人都已經在那了。包廂顯得有些混亂擁擠,但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他似乎比三年前又高了一些,讓他在一群人中一下子凸顯出來。   嘴角揚上笑容,她想,要先裝得不經意一會兒說話才自然。   閨蜜匆匆趕上來,抱怨她來得遲。   她莞爾一笑,道歉說路上太堵。然后她被閨蜜往人群里拉。包廂里歡聲笑語,她看到了許多陌生的面孔。閨蜜說這次好多人帶了男朋友女朋友來。   笑容忽然僵住了,因為她看到,他的身邊站了以為長發及腰的女生,笑容甜美。而班上那些男生正調侃地叫那位女生“嫂子”。   她注意到女生的手抓著他的手臂,而他也極其自然地讓她依偎著。   忽然覺得腦子里那些預想的畫面全部散成碎片,一片片都在隔著她的雙眼,讓她就快要忍不住流下眼淚。她的腦子像炸開了一般,一下不知道該如何思考。而眼前的畫面卻沒有坍塌,那么真實,讓她想相信是假的都不行。   在被閨蜜發現異樣之前,她眨眨眼收回眼底的淚水,才發現那位女生正看著她,笑容溫和卻帶著一絲難解的韻意。她不想去琢磨,開始和閨蜜以及身邊的同學聊天。越想就越是折磨,不如不想…但終究她還是心不在焉。   她想,那必定是他的女朋友了。   她苦笑著,我竟忘了,他也是會交女朋友了。   一直以來,她似乎都活在她設定的“他和她”的世界里。她沒想過把那個變成“我們”,卻沒想到,她還是低估了他和他的距離。   班聚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進行著。后來回憶起來,她竟不記得任何細節,只記得快結束的時候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頭,是他和那個笑容甜美的女生。   他說:“沒想到你會回來啊。”   她努力擠出一個完美的笑容:“兩年回來一次。剛好碰上這次班聚,運氣不錯。”   “在美國過得還不錯吧。”他關心道。   “混的還過得去。”這是她之前預想過的臺詞,原本是要用來和別的同學打趣的。她看看他的女朋友,“你混的比我好啊,女朋友都交了。”   他被她這么一說,一時不知道如何答話,只是哈哈笑兩聲。   女生有禮地沖她伸出手,她說她叫筱歆。   她禮貌性地和她握握手,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筱歆說:“我一直都對美國大學很感興趣,打算以后出國讀研。還要向你先請教請教。”   她有些不自在,但還是客氣道:“我也才呆兩年,很多事還不是很熟悉。”   筱歆卻似乎熱情地很,說:“你就別謙虛了。改天我們見個面吧,好多事我都想問你呢。”   她看著筱歆,覺得她話中有話,便答應了。   她們約在了第二天。   第二天她出現時有些狼狽。她披散著頭發,雖然梳理過,卻還是有些凌亂。眼圈有些重,像是前晚沒睡好。   她的確沒睡好。他和筱歆一起出現在她面前的場景,在她腦海里翻來覆去無數遍。她心頭很不是滋味,卻哭不出來。她找不到哭的理由……她為什么要哭呢?   今日的筱歆有些不好意思,她輕聲開口道:“其實我找你,不是要問你關于美國大學的事。”   她其實早就料到。   筱歆又說:“我今天如果說了什么過分的話,請你原諒我!我……我……”   直覺告訴她,今天筱歆是為了他來找她的。   她忽然靜下心來,緩緩道:“我們彼此并不熟,我不會對不熟悉的人生氣的。你放心,有什么就直說吧。”   筱歆沉默了許久,問道:“你喜歡他嗎?”   她反射性地抬眼看著筱歆,沒想到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問題。   筱歆見她沒做聲,說道:“我還沒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告訴我,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拿一個女生當作他努力的目標。他說,那個女生一直很優秀,在她身上有他一直追求的品質。”她沉默地聽著,眼底氤氳。   “我問他,你喜歡她嗎?他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覺得他那些年的模樣,不足以和她談什么喜歡不喜歡。他有時會因為她和他說的話很高興,但更多時候她覺得她眼里沒有他。他覺得,唯有成績追趕上她,她的眼里才會有他。但他花了六年都沒有趕上她。”   筱歆的語氣平穩,卻讓她的心情再也不平靜了。   “我一直想知道那個女生是誰,但是他一直都不肯告訴我。昨天你到后,好多人都開始議論著你的變化,說當初那個時刻埋頭學習的女學霸終于有點女人的模樣出來了,說你當年的成績讓班上所有人自嘆不如。我當時就感覺,他說的那個女生就是你。”   “我……”她原本想辯解些什么,卻啞口無言。   “他見到你后神情有些不同。而我注意到,你見到我們倆時你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像是……有些難過失落。”   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筱歆最后問道:“你喜歡他嗎?”   喜歡嗎?   這個問題,她問過自己不下萬遍。她肯定了萬遍,隨即又否定了萬遍。晌久,她聽見她用顫抖的聲音回答:“我喜歡他……”   淚水終于從眼眶溢出,順著她慘白的雙頰流下,而嘴角卻浮起一絲無可奈何的笑容。她想起了那句她不知道在哪里看過的一句話——真正的愛情總是幸福伴隨著痛苦一起到來。如今,她終于體會到了痛苦的滋味,讓她無法反駁被她死死掩埋了好久的愛情。她聲音哽咽著:“花了八年,我今天終于敢承認……我喜歡他了。”   筱歆無言地看著她,面容復雜,似乎帶著同情與悲傷。   “可那又怎樣呢?”她拭掉臉上的淚水,“我和他……是不可能的。我選擇了錯過,那便是一生。我只是難過,我一直以為,我在他眼里與旁人沒什么不同。”   “對不起……”筱歆的語氣里滿是誠懇。   她搖搖頭:“與你無關。先是不敢早戀,再是不愿意影響高考,現在則是不愿意談一場沒有未來的戀愛。在愛情里,我一直都太理智,太不愿犧牲。”   她與筱歆后來的談話她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她只記得筱歆說,之所以要告訴她這些,是覺得如果她喜歡了他這么多年,現在即便不能在一起,也該讓她知道曾經那些被兩人不約而同掩埋的心思。那是青春的歲月里,他們所不了解的,自卑的彼此。   她知道,他這兩年里每一次胃病,都是筱歆在悉心照顧。筱歆愛地比她無私比她認真。   離開了與筱歆見面的地點,她對著天空笑笑,想起曾經對自己的說的:“愛情不會是你生命的主題。”   是啊……沒有了他,她一樣可以過得很好。他們從未開始,卻已結束。但無果的花兒往往要更燦爛美麗。那些回憶,或許正是因為只是回憶才能顯得更加珍貴美好。她依舊是那個理智,堅強,獨立的女孩。時間會沖淡她所有的遺憾和悲傷,秘密地藏起她這段小心翼翼的初戀。   眼角依舊是濕潤的,嘴角卻固執地上揚。放下往事的她,一定會收獲更多的美好與快樂。她再也不用在十字路口徘徊,掙扎著偽裝著自己的情感。只是此時此刻,請許她悲傷的權利…… +10我喜歡

姨奶如花 艾蕓   (一)   父親和我回到桃樹灣時,那個我該叫作八姨奶的老婦人已經火化成一堆骨灰裝進了一個黑色的小匣子。村子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頭迎上前來拉父親的手,說,福生回來了,好啊,回來送送她老人家。幾個老太太圍著我直嘆:真是有情有義的伢,你八姨奶沒白疼你。 靈堂設在一間光線黯淡的老屋里,一張鑲了黑鏡框的照片擺在堂屋的香幾正中,照片里的老婦人,花白的頭發梳得齊齊整整,在腦后挽了一個光滑的髻。臉上的皺紋細碎而密實,但很奇怪,它們透出的不是艱辛勞苦,相反卻有一種精致的味道。額下的一雙眼睛,松弛的眼皮掩不住曾經的美麗,然而,這美麗又似乎被一絲迷惘和希求交織的神色蓋住了。往下是鼻子,小巧而高直。嘴巴也是小巧的,緊緊地抿著,我腦子里突然冒出“櫻桃小口”這個詞,但這樣形容顯然不確切,或許它曾經是,但現在是一張蒼老的小嘴,嘴唇四周像臉部一樣也布滿了細碎而密實的皺紋。 這張照片終于讓我認識了八姨奶。   事實上,直到動身回桃樹灣前的那晚,我才第一次從母親的嘴里聽說了八姨奶這個人。那天下午,家里來了個鄉下的親戚。父親把我從書房里叫出來,指著坐在客廳沙發上年齡同他差不多的來人說,這是六舅婆。我好孩子一樣機械地叫了一聲六舅婆,剛想轉身進書房繼續我的工作,這時,大門開了,是母親回來了。坐在沙發上的六舅婆忙亂地站起來,怯怯地叫了聲:梅枝。母親愣在門口,盯著六舅婆看,一時沒認出叫她的人。她呆站了一會兒,臉色漸漸變得有些尷尬,她沒有答應,徑直走到廚房去了。 母親一向是熱情好客的,今天怎么對客人這么冷淡?我滿腹狐疑。 后來的情形是這樣的:我進了書房,母親一直在廚房摘菜洗菜。父親和六舅婆坐在客廳說話,主要是六舅婆在說。隔著半掩的書房門,我斷斷續續地聽見六舅婆向父親述說的好像是他們村里一個老太太的死。 “她死前要我進城來找你,就想見你一面,快落氣的時候還拉著我的手直叫福生、福生……” 六舅婆的話大約是結束了。客廳里異常寂靜,在廚房里忙乎的母親也沒了動靜。 那天的晚飯吃得很沉悶,父親基本沒動筷子,坐在餐桌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母親也是一言不發,只不時給六舅婆夾菜。六舅婆放下碗筷時又叫:梅枝,鳥雀死了聲也哀,叫福生回去送送,在情在理!母親這時開了口。只聽母親說,一晃都快三十年了,我們老了,她死了,過去我年輕,做錯了一些事,傷了她的心……這些年,我們從不敢提起她……母親說到這里,父親手上的煙頭仿佛不經意地抖了抖,驚動小片小片的煙灰慢慢地落下來。 夜晚,母親一邊為我和父親打點行裝,一邊對我說起了舊事。   舊事的發端竟然是因為我。 28年前的一個春天,母親臨近產期,突然有一天在上班時發生大出血。父親趕到醫院時,躺在那家醫院產科急救室的母親已經不省人事了。主治醫生把急得臉色發黑的父親叫到一邊,簡要地解釋說,由于胎盤前置,幾乎完全覆蓋了產婦的子宮,導致大出血,產婦因失血過多已休克,胎兒的情況也很不好,就是說,現在母子均有生命危險,唯一的辦法是趕快做手術,大人孩子才可能有一線生機……年輕的父親抖抖索索地在手術協議書上簽了字。后來,母親進手術室剖腹生下了我。 以上這些,父親母親先前給我說過,我是知道的。每每過生日,想起自己的生幾乎讓母親丟掉性命,心懷感恩之余,對生命的艱辛代價和生死的無常及在一瞬間的起承轉合又獨有一份體悟。 那晚才知道,有關我降生和降生后的故事遠沒有結束。母親在產后由于體質虛弱,子宮收縮無力,再次發生大出血。生下我,母親九死一生,父親也忙亂得手足無措,他要照顧病床上的母親,又要喂養我。可初為人父,他哪里曉得怎樣喂養我?住在離武漢很遠的一個小鎮子里的父親的哥哥姐姐們輪流趕來幫了大半個月的忙,可那時,她們都有各自的生計要忙活,都有成群的小兒女需要照顧。父親焦頭爛額,精疲力盡。 就在這時候,八姨奶走進了我的家。 “你八姨奶是我帶到你家來的,不對,是你八姨奶求我帶她來的。”六舅婆不知什么時候走進房里來插了一句。 說起來,六舅婆和八姨奶并不是我家血緣很近的親戚,之所以這樣稱呼,是因為她們都是我那早死的奶奶娘家的鄉親,按輩分該這樣叫的。那時,六舅婆是個半邊戶,在村里的小學教書,她的丈夫是漢口一家工廠的工人,我父親在那家工廠做宣傳干事,彼此很相熟。六舅婆大不了我父親幾歲,八姨奶也大不過六舅婆十歲。八姨奶是住在娘家的老姑娘,在村子里同六舅婆最要好,不知為什么從小就喜歡我父親,聽說了父親家里的事后,就求六舅婆帶她到父親家做保姆。六舅婆開始不同意,經不住八姨奶苦求,后來也就答應了。 母親的月子是在醫院做完的。由于兩次大出血,她的身體極度虛弱,一直沒有奶水。回家后,保姆八姨奶給她熬雞湯,熬紅糖甜棗湯,熬糯米豬肚湯,她像婆婆一樣精心地調理母親的身體,母親一開始很是感激八姨奶.。 那時的八姨奶只有42歲,人生得好看,瓜子臉,丹鳳眼,皮膚也細膩,一點不像個生活在農村的婦女,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尤其讓母親滿意的是,八姨奶做事干脆利落,且特別愛干凈。她照料我,用母親的話說,“比親奶奶還要盡心盡力”。一天煮奶數次,每次都嚴格按父親教她的方法做,煮好后還要用細紗布過濾一遍,涼在一旁直至溫度適中才喂給我喝。夜晚怕影響母親休息,她將我的搖床移進她的房里,她甚至很少讓我睡搖床,怕我著涼,總是把我偎在她的腋下。 母親幾乎挑不出保姆八姨奶的毛病,可有一天,她回家來,推開八姨奶的房門,看到了這樣一幕:八姨奶坐在搖籃旁,解開衣扣,將自己的乳頭塞進我嘴里。她輕輕哼唱,身子左右搖晃,臉上溢滿了母親樣的幸福和陶醉。 “您這是干什么?”母親臉紅了。 “牛奶……牛奶沒來得及晾冷,毛頭,毛頭餓得哭……”八姨奶也嚇得不輕,她慌亂地拉下衣襟。 “你八姨奶的乳房,不松不垮,小小巧巧地挺立著,奶頭紅紅的,像極了一枚新鮮的草莓。” 我的母親——退休中學教師梅枝這樣描述42歲的保姆八姨奶的乳房。她還評價說,那哪像42歲的婦人的乳房,簡直就是如花的少女的嫩乳。 夜晚,母親對父親說起這件事。母親說,八姨奶不是個老姑娘嗎,怎么會想到給毛頭喂奶?她的精神會不會有什么問題?不料父親一點也不以為然,不就是應急哄哄嗎,不礙事的,孩子有疝氣,哭不得。 我先天不足,生有臍疝,用力一哭,據說就會有一截腸子從肚臍眼里突出來。母親怕我發病,她想想,父親的話也對。 母親沒再計較這件事,八姨奶就像是得到了默許,這以后,她給我“喂奶”成了家里的公開事件。時間久了,就算我父親母親在家,她也無所顧忌坦胸露懷。后來,我母親還發現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每當八姨奶將奶頭伸進我嘴里,父親總愛在一旁看我使勁地吮吸,那一副看癡了的模樣讓母親生氣、嫉妒。母親甚至覺出了隱隱的異味,可她又不便發作,誰叫她沒有奶水呢? 母親開始有所警惕,夜晚睡在床上,她試探性地向父親發問:怎么老喜歡看毛頭吃保姆的空奶? 父親答話沒心沒肺:毛頭的小嘴使勁地吃,挺有味的,你不覺得? 僅僅是看毛頭有味地吃?母親又問。 父親答:你以為我還會看什么?八姨是長輩! 長輩?可她只大你十幾歲,長得好看,還不顯老。 父親不耐煩了:莫把心思想歪了。   如此這般,日子一天天過下來。42歲的保姆八姨奶在我大哭時照常無所顧忌地敞開懷,將她像新鮮草莓一樣的奶頭塞進我嘴里,父親還是愛在一旁癡看。而我小時侯偏是個愛哭的孩子,這就為八姨奶給我“喂奶”提供了更多的機會。 母親漸漸受不了了,終于在我長到3個月后的一天深夜大“爆發”。 那天下晚班后,母親覺得很累,吃過保姆八姨奶做的晚飯,也無心哄我,早早睡下了。一覺醒來,見父親不在身邊,心里突然涌起一陣遭遇了賊似的驚慌。窗外的夜寂靜如水,母親聽得見自己提起來的心跳,先前心里感覺不對的味道異樣地明晰起來。她躡手躡腳地走近保姆的房間,透過虛掩的房門,她看見八姨奶敞開衣襟斜靠在床頭,眼含笑意看著我在她懷里起勁地吮吸她的空乳房,而我的父親則坐在床前,左手搖奶瓶,右手伸過來摸我的臉。父親的手伸進了八姨奶的懷里,父親的手正挨著八姨奶一只小巧的乳房…… 不要臉!母親沖過去,推倒父親,又啪地一巴掌打在八姨奶的臉上…… “不要臉,都半老徐娘了,還出來做保姆勾男人……” “不要臉,隔著輩分還做出這等丑事,我怎么就沒早看穿你們?” …… 母親對著父親和八姨奶又抓又打又罵,完全失去了控制。她大叫著要同父親離婚,說他一定是趁她住院時與八姨奶勾搭上的,罵他卑鄙,罵他臟…… 房間里,奶瓶碎了,牛奶撒了一地,被強行扯下奶頭的我哇哇大哭,八姨奶不住搖頭,淚流滿面…… 父親忍無可忍,一拳頭砸向母親。 第二天,保姆八姨奶被我母親趕出家門。 “我錯了,我冤枉了你父親和你八姨奶。”母親擦去眼眶里的淚,結束了她的講述。                              (二)   我聽說一個人死前如果念叨什么人,想見什么人,那這個人一定是他最愛最牽掛或是最放心不下的人;如果念叨什么事,那這件事一定是件要緊的或是未完之事,譬如身后財產分配,未成年子女的哺育等。八姨奶是個孤老太,身后不會存在財產分配和子女之事。她死前為什么獨獨念叨父親的名字,為什么那么想見父親一面?難道僅僅是因為她從小喜歡我父親,在我家做過保姆時,我的父親又維護了她?在回桃樹灣的車上,我坐著無所事事,心里竟生出一些疑問。但父親和六舅婆不言不語的,我也不便多問。 一回到村里,六舅婆就簡短地哭了一場喪。六舅婆哭喪與我見過的鄉下人哭喪大不相同。那一回,大姑的婆婆去世,鄉下的親戚們圍著靈柩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那拖長了的哭腔跟歌唱似的,歷數死者生前的辛酸勞苦和待人的好。我從沒同死去的人打過交道,但聽完這一場哭喪,也對她的人生歷程、為人處世的態度等有了大概的了解。六舅婆沒有哭這些,她走到香幾前,扶著八姨奶的骨灰盒,叫了一聲老姊妹,眼淚就滴下來了。六舅婆一聲聲老姊妹地叫,眼淚不住地往下流,她告訴八姨奶,說交代她的事完成了,福生帶著他的女兒回家送他來了。這樣哭訴時,她的聲音不大,仿佛八姨奶是活著的,她像是正牽了八姨奶的手在拉家常。 “老姊妹,你活了70歲,見了些恩恩怨怨的世事,也算沒白活。人死如燈滅,你一生過完了,心事也就了了,什么都可以放下來了,你,就輕輕松松無牽無掛地上路吧,記得轉世投個好胎。”我那早年做過村小學教師的六舅婆斯斯文文地哭完喪,收起了眼淚。 夜幕掛了下來。這是八姨奶下葬前的一晚,桃樹灣的老老少少陸陸續續趕來為她守夜,他們要陪八姨奶度過這塵世的最后一個夜晚。要陪的人雖然已化做一堆骨灰,但這些鄉鄰親朋依然看得見,摸得著,親得夠,等到明天太陽升起,骨灰下葬,三尺黃土就徹底隔絕了生和死、陰和陽兩界,從此天是兩重,地是兩重,道是兩重,活著的人即便有刻骨的相思,也只能焚香禱告,請入夢來。一夜相守,相對于一生為鄰、為伴、為親、為友是何其短暫;一夜回憶的一生、一生的前塵舊事又是多么漫長和瑣碎。我的朋友,如果你覺得困,覺得乏,不妨隨我走到門前的那棵老柳樹下,那兒夜風依依,柳枝輕拂,而我將要給你講的故事也有起有落,說不定你一不留神就動了心。   故事發生在56年前。 在一片長滿了旱沙松柏毛栗桐子苦蓮樹的小山林里,住著一戶人家。屋子是石砌的墻,茅草蓋的頂,屋后栽著兩畝桃樹。爺娘都上了歲數,他們年輕時生養的7個兒女都早夭而亡,現膝下養著兩個女兒,大女兒老八14歲,小女兒老九10歲。 陽春三月,桃花開得正艷,14歲的少女老八坐在挑花林里繡桃花。這時她聽到了娘的叫喚:花,桃花兒……回來噢。 妹妹跟在娘后叫:姊哎,八姊,快回屋,來稀客了。 少女老八連連應聲,纖麗的身影靈巧地穿過棵棵桃樹,一張臉從桃花叢中露出來。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哦!形如瓜子,稚氣未脫,似清晨帶露的花骨朵;眼若丹鳳,清亮如山澗跳躍的泉水。少女在桃花里,桃花圍著少女笑,人面桃花,桃花人面,哪里分得清? 少女回家來,進了茅屋就看見一個老相的高個男人坐在磨光了的舊藤椅上,一只褲腳卷起,露出腫得老高的腳管。少女有點怕,她繞了點小彎走向娘。 娘說:這是你三杏姐的姐夫,來接你去他家享福呢。 三杏姐嫁到了幾十里外的三杏姐夫家,那是一個叫長嶺的老鎮子,灣里的鄉親都說三杏姐夫有能耐,在鎮上開著個大大的綢緞莊。三杏姐新近添了個兒子,莊里的生意忙不贏,兒子又缺人帶,她就想到了娘家出了五代的妹子老八,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做事麻利,正是個好幫手。三杏姐就讓三杏姐夫抽了個空兒來接老八妹子。 娘一邊給她收拾不多的幾件換洗衣服,一邊絮絮叨叨地說。娘說,鎮子里有長長的青石板街,晴天走路不揚灰,雨天走路不沾泥,八兒去了鎮上就不用跟爺娘住在漏雨的茅屋受罪了;娘還說,鎮子里有數不清的店鋪,鋪子里有各色各樣的繡花線,桃花兒賺了錢買花線,得閑自己繡嫁衣……14歲的少女老八聽到這里,羞紅了臉。 一旁,那個老相的腫著一條腿的男人不出聲,爺端來一碗茶水,喊,三杏姐夫,喝茶。又喊,三杏姐夫,喝茶!那人才兀地驚醒,將望著八妹子的眼神收回過來。 少女老八跟著三杏姐夫到了長嶺鎮的家,拖地洗衣買菜做飯帶孩子,每天陀螺樣轉,累是累點,但當她抱著三杏姐的兒子走在長長的石板街,那兩邊林立的店鋪,她好喜歡。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些裝在透明玻璃柜里的紅紅綠綠的繡花線,怎么也看不厭。她央求三杏姐:姐,買點花線回來,我給毛毛繡個圍兜。圍兜繡的是桃花和桃花枝上的翠鳥,紅的花,綠的鳥,熱熱鬧鬧地對話,穿得毛毛活潑潑的。又繡虎頭鞋,虎是小虎崽,憨態可掬;又繡小軟枕,依然是桃花,那桃花是開在茅草屋后的桃花,桃花底下是一只懶睡的貓。三杏姐嘖嘖地嘆,好一個心靈手巧的八妹子。三杏姐疼她,剪了鋪子里的紅綢綠緞給她做新衣新鞋,穿得14歲的八妹更漂亮了。漂亮了好,漂亮了也不好。不好的是三杏姐夫總愛突然從某一個角落里朝她射來奇怪的眼神。那眼神多半的時候她不是瞧見的,而是感覺到的,像走過一條陰暗的巷口,突然被從暗巷深處襲來的一陣冷風鬼鬼祟祟地咬了一口。老八不喜歡那眼神,老八越來越怕那樣的眼神。 夏季到來的一天夜里,那道鬼鬼祟祟的眼神鉆進了14歲少女老八的噩夢。她想喊卻喊不出聲,眼睜睜看著那道眼神往下走,然后惡狠狠地撕裂了她的下身…… 一陣尖銳的刺痛。一身涔涔冷汗。一口排不出的濁氣。 14歲的少女老八躺倒在自己的鮮血里。人面桃花的老八還只是結在春天的桃樹上一枚小小的花蕾,還沒來過初次的女兒紅,卻躺倒在一灘鮮血里。她不敢哭,不能哭;她不敢喊,不能喊。娘,娘,娘啊!她在心里叫娘,可娘睡在幾十里外的茅屋里,聽不見。姐,姐,姐啊!她又在心里叫三杏姐,可三杏姐抱著兒子睡到鋪子里守夜去了。就是叫應了又怎樣?三杏姐疼是疼她的,但又能將自己那喪了天良的丑男人怎樣?徒然傷心、慪氣罷了,說不準反過來還要怪她長得太媚。不是嗎?他們夫妻多年也沒出過意外,你來了才幾個月啊?三杏姐可不是她的親姐姐……再說娘,娘聽見了又有什么用,聽見了也還不回自己的女兒身…… 14歲的少女老八桃花兒被那個腫著一條腿的老相男人強行開了苞,她永遠開不成一朵桃花了。 她不哭不鬧不說話,不再去踏長長的石板街,不再愛看街兩旁林立的店鋪,不再熬夜繡桃花。她想念山林里那間漏雨的有爺娘有妹妹的茅草屋…… 好不容易熬到了秋天,三杏姐的兒子會叫姨了。娘托人帶了信來,說想女兒了,老八終于回到了有旱沙松柏毛栗桐子苦蓮樹的小山林,回到了爺娘身邊。茅屋后的桃林衰了,秋風一陣連一陣,吹得桃樹上的黃葉四處飛。 沒過幾天,三杏姐的那個丑男人就來接,說兒子吵著要姨抱呢。爺娘就催:那趕緊走,別哭壞了孩子。 老八說,我就在屋里,哪也不去了。 爺說,哪能不去,為么事不去? 老八答:半年想苦了家,想苦了爺娘。 娘嘆:真是個享不起福的女兒家,菜籽的命。 老八嘴里不言語,肚子里卻裝了滿滿的淚:娘啊,鎮子里的青石板路雖然晴天不揚灰雨天不沾泥,可比這小山林里的路難走得多;娘啊,鎮子里的鋪子是有各色各樣的花線,可女兒不再想繡桃花;娘啊,茅草屋漏雨我睡得穩,鎮子上青磚灰瓦的屋里,一到夜晚就有個腫腳的男人爬上女兒的身,甚至在回來的路上還要欺負女兒一回;娘,娘啊…… 臘月,媒人帶著一個后生踏進茅草屋來提親,后生舉止有禮,眉清面善,他羞澀地偷偷地看低頭不語的少女桃花兒,雖然面色看上去略顯白了點,身子瘦弱了點,但真像一朵桃花。后生對老八桃花兒一見鐘情。 年下,三杏姐回了娘家。她先進林子里的茅屋,給八妹子桃花送來紅綢綠緞的嫁衣褲,繡花的枕巾床單被套……還有一根串有珠花的銀簪。這些東西放進茅屋,似乎一下子把茅屋照亮了幾分。 桃花指著它們說,娘,我要嫁。 娘好像有幾分明白。 年一過就到了春三月,少女老八滿十五進十六。茅屋后的桃花又開了,進十六的桃花要嫁人了。 開過臉,抿了紅唇,再淡施脂粉,插上珠花的簪,新嫁娘賽過屋后桃花千萬朵。 臨出門,那個腫了一條腿的男人舔著臉皮跑了來。娘哀哀地哭嫁,八姊桃花拉著九妹的手:妹啊,記住姐的話,不管金窩銀窩,哪里也莫去,就跟爺娘住在山林的茅屋里。 新嫁娘老八走過屋后的桃林,走向那個對她一見鐘情的好后生。 春天的陽光啊,請跟在她身后照亮她,祝福她。 可陽光不聽話,突然隱沒了,天陰了下來,漸漸黑成一片。   (三)   父親擠在人群里坐了一陣子,不住地打噴嚏,身上漸漸發起熱來,想是回來時受了涼。他喝了六舅婆燒的一大碗姜湯后就去睡了。靈堂里,守靈的鄉親不知什么時候改了方向,不再圍著八姨奶的骨灰盒而坐,轉而團團圍住了灣里幾個上了年紀的長者。他們在議事。 ——說說,大家都說說,該把八姑婆葬在哪里? ——唉,一個老姑娘家,就葬到她老父老母的下手去。 ——那不成,這八姑婆可是嫁過人的,要一直是個姑娘家,莫說是葬到她老父老母的下手地里,就是合葬也應該的。 ——那是多早的事,都幾十年了。再說,那才幾年時間。 ——莫說幾年,就是嫁一天也是嫁啊。 ——說話先要摸摸心。除去那幾年,她老人家一輩子都和我們一起住在灣子里吶。 ——心是心,規矩是規矩。那地方可是灣里的祖墳山,出嫁過的女兒,按規矩是不能上祖墳山的。 ——她那也算出嫁?硬是被逼的,想想都傷心吶。  “我說一句,”說話的人是七舅公,灣里最有威信的一位長者,“我尋思半天,想起灣子南邊那片桃林靠邊處倒是有一塊清凈的凹地,我看就葬到那里吧。” 他的話音剛落,六舅婆就說:“這主意好。我那老姊妹,一輩子愛看桃花,那地方正適合她。” …… 靈堂里這時很安靜,七嘴八舌議論著的聲音全停了下來,想是人們也被七舅公的提議提醒了,認為那地方的確適合八姨奶睡,八姨奶的下葬地就這樣定了。 接下來,他們又議了議給八姨奶端靈牌的人選問題。我聽到有人提到我父親的名字。 ——福生表哥不是趕回來了嗎?正好讓他來端。 ——八姑婆死前念叨他,怕也是這意思。 ——不成,她老人家畢竟沒說啊! ——福生哥本人也不曉得有沒有這意思,他可什么話也沒說。 ——難吶,心里有這意思也難,幾十年恩恩怨怨的,有多少事在中間橫著! ——莫議了,我看不如這樣,我們幾個老的商量一下,在她的本族找一個孫輩的后生過繼到她名下…… 朋友們或許會覺得奇怪,鄉親們圍著我父親的名字說了半天,我怎么就不問問為什么。老實說,從白天回到桃樹灣到現在,時間不長,但我心里已經沒有為什么了。我只想早點將那個故事對你們講完。   前面說到“太陽隱去,天陰了下來,漸漸黑成一片”。時間的車輪一路向前,黑夜換白天,白天換黑夜,周而復始,再黑的天也要亮的。新嫁娘桃花兒的天亮了,天亮了桃花兒就不再是新嫁娘。新嫁娘成了那個腫腳男人屋里一個身份不明不白的女人。 那天,花轎抬著老八剛走過屋后的桃花林,那個不要臉的男人就跛著一條腿跑到了前面,他拉過迎親隊伍中的新郎說了一陣子話,新郎的臉一下子變刷白。 花轎停下來,新郎抱住一棵桃樹,他看著人們將那個穿了嫁衣的人抬回山林里的茅屋,淚流滿面。 菜籽命的老八又回到了那個難走的鎮上。 三杏姐罵:煞星、禍水,還有臉活在世上?你怎么不去死? 老八是想死的,可怎么就起不來?她癱在床上,連死的力氣也沒有。 等幾天,再等幾天,我能起來,一定去死。 可三杏姐等不及了,三杏姐是個要強要臉的女人,夜黑更深時,她跳進了鎮子北邊的一條河。一夜暴雨,只留下她的一雙鞋,葬了。 三杏姐死了,老八這煞星、禍水就死不成了,兩個男人捆死了她,她逃不脫。 腫腳的男人將腫得更很的腳跪在她的面前:錯全是我的錯,殺了我我也要你這個女人,就要你這個女人! 三杏姐的兒子嗷嗷地哭,他還沒有斷奶,夜晚爬到她八姨的懷里亂拱,終于找著了奶頭,含住,使勁地吸,沒有奶水他就咬,咬得一個才剛進16歲門檻的少女的乳房直滴血。 一定是前世作了孽,欠他們的,要這一輩子死去活來地還,那就還吧。 老八心靜了,靜下心來還前世欠下的孽債。不,前世只欠下了那個男人的的孽債,不欠他兒子的。兒子是老天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后又遞過來哄她的一枚糖果。當那張小嘴在夜里拱到她的胸前,含住她的乳頭,她的心就被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的柔情抓緊了,攛牢了,那是一種母性的柔情,小小的嘴每吸一下,它們就一絲絲地從一個女人的身體里往外冒,胸前的兒子不再是三杏姐的兒子,變成了這個女人自己的兒子。她是那樣心甘情愿地被那張小嘴咬出血,那樣剮心地疼他,親他。 一朵花在含苞欲放的時候是不應當摘的,否則這朵花就不會吐露芬芳,也不會結出果實來。老八的乳頭不出奶水,她一輩子也沒能開成一朵花,她是個一生沒有女兒紅的女人,但她有一枚果實,有了一個兒子。夜晚,兒子的小嘴會拱到她懷里尋找母親的乳房,那張小嘴后來曉得母親的奶頭吸不出水也就不咬了,只輕輕含住,然后安靜地偎在她的懷里入睡。老八感激上天給了她這一枚糖果,她把后半生,不,是一輩子的心思全記掛在了這個兒子身上。 好好過日子,好好過日子,我們娘兒一起好好過日子。老八對抱在手上的兒子說。 一轉眼,兒子長到了六歲,母親二十。母與子親熱地手牽手走過鎮上的青石板街,走到一家書鋪,兒子叫,姨,給我買那本小人書。兒子一直沒叫媽,叫姨,因為一學會講話叫的就是姨。姨就是媽,媽就是姨,從曉得記事起,他記得的媽就是姨。 突然有一天,兒子的親爹——那個腫了一條腿的男人得了一場暴病,說死就死了。憑心而論,那幾年,這個男人對老八還真好。 父親死了,幾個長大了的兒女就不能再容忍那個害死了他們母親的女人。老八被掃地出門。她不留念那座鎮子,可她舍不得一手帶大的兒子。 “你算我們家什么人?算我弟弟的什么人?還有臉想要走我們的弟弟?” 是啊,她是他們家的什么人?她曾經是他們父親的女人,現在他們的父親死了,這個身份也就沒了;她還曾經是他們家的保姆,但自從她跟了他們的父親,這個身份也沒了。現在,她是什么,是煞星、禍水,是害死他們母親的仇人。帶大了他們的弟弟又怎樣,那是她欠的,哪有資格要他們的弟弟給她做兒子? 太陽永遠不會從西邊出來,花沒開過,終究是結不成果的。上天要回他的糖果,總有足夠的理由,總是那么義正詞嚴。 可怎么辦,怎么辦?兒子長到她心里去了,愛到她心里去了,她只想做一回母親。女人都愛做母親,女人都是要做母親的,她為什么就不能做一回母親? 奪走吧,奪走身邊的兒子,你們奪不走我心里的兒子,我一輩子就認定這個兒子了,我就要做一回娘。 老八的故事講完了,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太陽升起來,八姨奶要下葬了。 送殯的隊伍里沒有我的父親,父親躺在床上發高燒,燒得糊里糊涂的。桃樹灣的那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小聲議論,真是稀奇事,難不成那兩姊妹死了還要爭一回? 我的頭上搭了塊長長的孝布,尾端一直拖到地上。一路往前走,走過桃樹灣的祖墳山,走過青青的麥地,走進一片桃樹林,桃花爛爛地開紅了半邊天。桃林南邊的那塊凹地呈橢圓形,平平實實的,密密長著春天的嫩草,果然很清凈。 做八仙的八個人在挖墓穴,我坐在凹地的邊沿無所事事,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朋友從云南給我帶回的一包玫瑰茶。 我記得朋友那天一進屋就問,有開水嗎?我說有,剛燒好的。他說,快端過來,再拿個杯子來。朋友就在我面前剪開了那包送給我的玫瑰茶,他用粗實的手指拈出七枚小小的紫紅色的花骨朵,放進透明的杯子里,然后倒進滾沸的開水,蓋好蓋子。忙完了,他坐下來說,等一會就知道這茶是真是假了。賣茶的人可告訴過我,說這些小玫瑰花骨朵是從玉龍雪山上采來的,正當它們含苞欲放時,被大雪封住了,它們是永遠不開花的,就算用開水泡,也泡不開。而人工種植的就不同,開水一泡就開了,據說,開了的小玫瑰花骨朵葉片褪色,破碎得不成樣子。這樣的花色、香、味和美容效果可都不及天然被雪封凍的好。 朋友說了一陣子話,杯子里的玫瑰茶也泡好了,清亮微黃的茶水看上去像稀釋的膽汁一樣,茶水里飄著的玫瑰花骨朵,有三朵開了,還有四朵緊緊閉合著。果然,開了的花骨朵碎得厲害,不成個樣子,沒開的那幾朵上下飄著,漾動著一種異樣憂傷的美。 那天,我們沒有分出那包千里迢迢帶回的玫瑰花茶的真假,那杯泡好的茶誰也沒喝,被倒掉了。 現在,我坐在八姨奶的墓穴所在的凹地邊沿,眼前老是見那七枚開了和沒開的玫瑰花骨朵飄來飄去,飄得我突然滴下淚來。   父親和我是在八姨奶下葬后的第三天離開桃樹灣的。 那天早晨,父親的高燒退了,雖然臉上還掛著病后的倦容,但他早早地起了床,簡單地洗涮過后,他就出門向八姨奶的墓地走去。 清晨,霧靄籠罩著四野,桃林里鳥聲喧鬧,襯得林子邊緣那塊葬著八姨奶的墓地分外安靜。 依鄉俗,去墳地拜祭亡人是要燃一掛爆竹的,爆竹一響,就算是告訴睡在里面的人說“我來了”。但父親沒有放爆竹,只點燃了三根香,拜過,然后插在墳頭。他走到凹地的邊沿坐下,仰臉向著桃林,一聲不響地抽煙。好久好久,他都保持著這個姿勢,他的雙眼一直望向桃林深處,不知在想什么。一只燃過了頭的煙蒂燙著了他的手指,他回過神來,左手摘下鼻梁上的鏡片,然后舉起燙傷的右手,擦了擦左眼,又擦了擦右眼,仿佛雙眼被煙霧迷了。 風從桃林深處吹來,吹得三月末開透了的桃花雪片似的往下落,它們落進凹地,也落到那一抔散著新鮮氣味的黃土上面。落滿了粉紅艷紅桃花瓣兒的墓地,真美!尤其是那座圓溜溜的新墳,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如花的嫩乳。   +10我喜歡

小小說:     獸醫   作者/李小華       鄉村的小路上,倆個背著醫藥箱的獸醫相遇。獸醫甲去的方向是獸醫乙的片區,而獸醫乙去的方向是獸醫甲的片區。 倆人分別恕斥對方:你咋不懂行業規矩,給我滾回去! 甲扯住了乙的醫藥箱,同時乙也扯住甲的醫藥箱。看樣子要動武了!倆人撕扯了好幾個回合不分勝負!倆人憤憤不平陳說自己的理由。 甲說乙的片區里自己的舅舅是養豬專業戶,是舅舅打電話過來的。我舅舅的養豬場礙你什么事?神經! 乙說甲的片區里自己的姑父是養牛專業戶,是姑姑打電話過來的,我姑父的養牛場關你什么事?有病! 倆人沉默了,雙方御下撕扯的雙手。他們為各自的魯莽慚愧。但他們絲毫沒有讓對方過去的意思,仍然把著路口:休想從這里過去。 妥協了就沒尊嚴,這尊嚴就是人的飯碗!誰愿意自己的飯碗被別人端走!不能,要跟他死耗著! 倆人干脆坐在地上,象一尊打坐的僧人。 片刻之后,倆人身上的手機響了。顯然是他們的主人催他們快點,他們的豬,牛等著救命。 倆人支支吾吾,編了一個理由搪塞:有點小事耽擱馬上到! 倆人立馬站了起來,背好了醫藥箱,當他們要踏出一步時,他們多么希望對方能大度的讓路,他們從容的走過去。 結果令倆人大所失望。甲象一座鐵塔,乙象一電線桿。他們絲毫沒有挪出半步! 倆人在〞堅守〝的同時,緩和了語氣,彼此打聽著對方,試圖探出對方的弱點以此為突破口…… 你那個學校畢業的?A市獸醫學院! 倆個十分驚訝!原來倆人是同一個母校出來的。倆人彼此埋怨對方:不早說,你過去就是…… 倆人相互道歉后,整理一番準備去各自目的地時,他們身上的手機又響了! 甲的電話那邊的人說:算了,不用過來,那頭豬已經斷氣了。 乙的電話那邊人說:我家的牛沒事,是一個土郎中用土辦法救活了。 還沒接完電話后,倆人的手機同時從指間滑落,手機里響著嘟,嘟的余音……很長很長! +10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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